通向海洋之路:清代香山岐澳古道考Ⅱ
2018-01-14 下午 02:39   来源:王一娜、周鑫;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副馆长倪俊明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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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岐澳古道绵延70余公里,沿途越过城郭区、山林区、沙田区、港口区,贯通大大小小的村落、城镇、港口,多样化的濒海自然景观与丰厚的海上丝绸之路文化遗产相得益彰,构成岐澳古道最引人注目的价值所在。而透过多元的生态景观、众多的文化遗产深入岐澳古道的历史人文内涵,可以清楚看到它不仅是地方开发与地方管理的鲜活见证,而且是广东与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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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云迳顶古道景观

       岐澳古道多元的生态景观,不仅包括空间上多元的构成单元,如道路、地质、水文、植物、动物、自然环境及人地关系、人居景观甚至更大的自然区,而且包括诸单元在时间上的多元。以云迳顶古道来说,它目前最引人注目的便是由其自身的多元性营造出的天造地设的和谐而宁静的“古道”生态景观。置身其间,一路上壮丽坚硬的花岗石路面、冷冽深僻的山谷溪涧、苍郁浓翠的古木植被、出没无常的虫鸟蛇鼠、幽阒辽敻的自然气象与云迳寺的残砖、摩崖的碑刻,令人目不暇接,一如古人所谓“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

       古道全程贯穿屋廛如棋、行人如织的城郭区,河网密布、旷野平畴的沙田区,崎岖多石、山深林密的山地区同海潮拍岸、万帆竞发的海港区。每一种自然区的道路、地质、水文、植物、动物、自然环境及人地关系、人居景观又各有千秋,相互掩应,构成一幅丰富多彩的生态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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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雍陌村郑观应故居

       古道沿途的乡村保留着不少美轮美奂的清代祠堂、民居,包括郑观应故居,折射出数百年岐澳古道、海上丝绸之路留下的痕迹。生态景观在空间与历史中的多元不仅赋予岐澳古道独有韵味的景观价值,而且赋予其更多的想象和未来的可能。

       岐澳古道的文化遗产种类也呈现多元性。至少自清初开始,岐澳古道便一直是香山官民往来香山与澳门的重要通道。清末民初,珠三角特别是珠江口西部的香山、四邑(新会、开平、台山、恩平)等地民众,也往往经古道到澳门贸易、定居,或转道至香港和海外。这些往来的行人同古道附近生活生产的本地乡民创造出众多的文化遗产。这些文化遗产既包括有形的物质文化遗产,也包括无形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既包括古道自身的文化遗产,也包括雍陌村、石莹桥村等古道重要站点的村落、城镇的文化遗产。

       仅以古道自身的物质文化遗产而言,目前便已统计到20处,包括以界碑为内容的政治类1处,以寺庙、宗教石刻为内容的宗教、民俗文化类6处,以“茶亭”为内容的经济与政治类3处,以“汛”、“寨”为内容的军事与政治类7处及整体的岐澳古道综合类1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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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1:古道自身物质文化遗产一览表

       这20处物质文化遗产中,下马岭茶亭遗址已被定为“不可移动文物”。其它尚未列入文物保护单位的也都具有极高的历史人文价值内涵。例如,以云迳寺(庵)为例,云迳寺尽管不是名刹,历史却颇为悠久,在当地的宗教生活、民俗信仰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清康熙末年,僧人定崖始建。雍正年间,副将汤宽为云迳庵倡捐置田十余亩。[1]嘉庆三年(1789),香山知县尧茂德增建韦驮殿。与此同时,因茶亭倒塌,又重修云迳茶亭,并扩为“三楹”,榜曰:“以解渴烦”。嘉庆二十五年(1820),僧人喜常为云迳寺建构头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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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云迳寺遗址

       根据我们对建筑遗址的勘察,可知倒塌前的云迳寺长约30米,宽约10米,占地面积约310平方米。从墙基和散落的青砖可判断该建筑原为花岗岩墙基、青砖外墙。现遗址右前方尚存石桌、石凳等旧时遗物。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云迳寺(庵)遗址只剩下断壁残垣,且荒草丛生,至今当地百姓仍定期前来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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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 云迳寺遗址旁的民间祭坛

       它同郑观应署刻的“许真君格言”、通衢土地庙遗址都关涉非物质的精神层面,至今仍生活在乡民的头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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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 郑观应署刻的“许真君格言”

       类似的与古道相关的宗教信仰、民间习俗、传统饮食、民间文学、口述传说、传统节日庆典等非物质文化遗产也都能在书面的文献和乡民的生活中发现众多的遗迹。尽管有关工作刚刚起步,但相信大有可期。以已经搜集到的民国时期同盟会会员郑彼岸用石岐方言写成的长诗《走翠微》为例,这首长诗写的虽然是从濠头村挑米经东干路到翠微籴卖的经历,但亦可理解为由岐澳古道经商的共同体验:

       石岐女儿年十五,生值乱离兼丧父。近来寄住濠头村,学走翠微养老母。每天米担预备完,床上终宵听更鼓。五更饭后便起程,行到长江天谱卤(天刚亮也)。长江过后要穿山,此时行路最艰难。山程约莫三塘汛(石岐话称十里为一塘汛),三个钟头行不尽。山路崎岖最恶行,忽然斜迳忽深坑。沙乸时时伤脚板,石头又掯了哥青(石岐话胫骨前部称了哥青)。大队人人行得快,紧紧跟随难歇乃 (去声)(石岐话称疲倦为乃)。无情烈日晒当头,额上汗珠如豆大。行尽此山到大布,远望茶亭在前路。此时担子虽在肩,心里已如释重负。赶到茶亭暂息肩,粗茶到口如甘露。饭鹅(即饭团)取出冻冰冰,胡乱吃完又举步。[3]

       上面引文,是《走翠微》长诗的前半部分,当中对山行贩货提供了诸多的细节,弥足珍贵。更为难得的是,对“塘汛”、“茶亭”及后文将引及的对商品买卖的描述,恰如古道本身一般,是鲜活见证香山地方开发与管理、广东与海上丝绸之路重要一环的历史人文内涵。

       尽管有关岐澳古道的史料记载是从清代开始,但岐澳古道周边的开发却可追溯到南宋甚至更早。南宋时期,银是香山重要的经济来源之一。正因为有产银场和南面金斗湾产盐场,香山才受到朝延的重视而设县,并招引大量的工人开发银矿业和盐业。顾炎武在《天下郡国利病书》中就有“恭常都鸡柏村银涌角宋初产银”的说法。雍陌村据说在南宋香山立县时已开村,郑氏甚至同陈天觉竞争县治所在。[4] 明清时期,岐澳古道周边无论是山林还是沙田的开发都加速进行。“郭宅税山”界碑、“何府税山”界碑便是山林开发的产物。村落和墟市的规模进一步扩大,地方士大夫阶层开始兴起。尤其是随着同澳门和海外的联系日益密切,给岐澳古道所经的香山南部地区带来新的风气和思想。署刻的“许真君格言”的郑观应便是其中的杰出代表。

       古道自身的建设是地方开发的结果,也是历史的见证。古道沿线遗留下的桂峰寺茶亭遗址、下马岭茶亭遗址、云迳寺茶亭遗址等众多“茶亭”遗址也值得注意。郑彼岸《走翠微》诗证实,“茶亭”是攀山越岭的行商半路歇息和补充体力的重要公共场所。它们的修建意味着岐澳古道日渐成为交通要道。正因为如此,乾隆《香山县志》卷八《古迹》才专门创设云迳寺茶亭专条,并由此论及岐澳古道的重要性。

       现存的云迳顶古道花岗石路面和“石莹桥路界止”石碑是古道及周边地区的开发最直接的实物证据。它们具有官方的背景,某种程度上代表官府对古道的管理维修之责。而体现官府实施地方管理的便是在岐澳古道周边地区建制了一批军事治安机构,例如新安汛、合山汛、石鼓石逹汛、平迳汛、蚺蛇汛、古鹤村汛等汛塘和前山寨等等,这些机构有些还遗留下遗迹,有些遗址还保留得相当完整。

       自明代以来,广东海防分为三路,以广州为中路,惠、潮为东路,高、雷、廉为西路。海防须据形胜,择险而守,故以海门为重。屈大均论粤之海门称:

       南海之门最多,从广州而出者曰虎头门,最大。小者曰虎跳,曰鸡踏,曰鸡啼,曰三门,曰东洲,此中路之海门也……从香山而出者曰金星,曰上十字,曰下十字,曰马骝,曰黄猄。[5]

       除虎头门、东洲门外,以上海门多在香山恭常、黄梁二都沿海。从中可见香山在明清广东中路海防中的地位。

       澳门更是广东海防要地,所谓“广州海防以香山为要,香山海防以澳门为要”[6]。自嘉靖三十二年至三十六年(1553-1557年)葡萄牙人入据澳门以后,香山在广东中路海防中居于越来越重要的地位,而加强对澳门葡人的防范和管理也十分迫切。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广东籍御史庞尚鹏奏疏称:“议者又欲将濠镜澳以上,雍陌村以下山径险要处设一关城,添设府佐臣一员驻扎其间,委以重权,时加讥察。”[7]其意见被两广总督采纳。

       又前述万历元年(1573年),设立广州府海防同知,驻扎于香山县城至澳门陆路中途的雍陌村,协助广州知府和海道副使管理海防与对外贸易。至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设参将于中路雍陌营,调千人戍之”[8]。然雍陌营离澳门有半日路程,不便于就近弹压。天启元年(1621年),明政府遂将参将移驻距县城120里,距澳门20里的恭常都前山村。当时广东设分守参将七人,前山参将居其一。明代参将地位较高,在此设立,尤可见其军事重要性。

       前山寨处于从香山县城至澳门陆路的终点,又处于从金星门和磨刀门至澳门水路的中间点,北枕马鞍山,南临连接磨刀门和澳门内港北湾的前山河,有拊背呃吭之势,从此与虎门同为广东中路海防的重镇。康熙四年(1665年),广东总督卢崇峻题疏便称:“此澳乃滨海一岛,原归香山寨官兵就近管理,并设关闸,以便防守。”[9]香山寨为前山寨的别称。设前山寨的目的明显是控制澳门、增强海防,而在前山寨驻扎的军官规格之高、员数之多、官兵之众也达到空前。

       在平定三藩之乱和台湾归入版图之后,清朝统治日趋巩固,驻扎前山寨的官兵逐渐减少。至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清政府禁止中国商船前往南洋贸易,为了海防的需要,派拨香山协左营都司1员、守备1员、经制千总1员、外委1员,带兵150名,前往寨城驻扎。而属于前山汛地的关闸,以经制把总1员、外委1员、目兵26名驻防。雍正八年(1730),复设香山县丞,驻扎前山寨,香山县丞与左营都司作为香山知县与香山协副将的代表,责有攸归,互相协作,共同管理澳门事务。乾隆九年(1744),设广州府海防军民同知,又称澳门同知,驻扎前山寨,以县丞属之,移驻澳门望厦村。澳门同知职司海防,管理民藩。同年,首任澳门同知印光任,制定管理海防、蕃舶和澳葡的七项章程。从此,澳门同知及其属下海防营,便与香山、虎门二协及其属下弁兵一道,承担广东中路海防的重要事务。

       道光初年,香山营属陆路专营,香山士大夫在筹及海陆防务时曾建言云:

       以制澳夷则陆为重,以御海寇则水为重。前山当水陆之交,似不宜划然大判。前山既专隶陆路,则水师难以调发,登龙、挂椗、芒洲、鹤洲间襟带地耳,倘有急,其将坐视乎?陆需水,水需陆,其能无龃龉阻误乎?既有专营,固不如兼辖水陆矣。10

       但营制中无兼辖水陆之例。当局泥于旧例,对此未予采纳。

       而前山寨自创设之日,便以管理珠江口海防和澳门事务为职。焦祈年、杜臻、石柱、林则徐、邓廷桢等由岐澳古道至前山寨,再前往澳门,也都在彰显对澳门的主权。因此可以说,岐澳古道是清代广东政府治理香山、管理珠江口西岸海防、管辖澳门的交通动脉。

 

       注释:

       [1]暴煜修、李卓揆纂《香山县志》卷8《古迹》,第227页。

       [2]祝淮修、黄培芳纂《香山县志》卷5《古迹·寺观》、《古迹·廨宅》,第443、438页。

       [3]胡兴建:《岐澳古道与桂峰茶亭》,《中山日报》2009年4月12日,第5200期,A5版。

       [4]陈天觉主张县城建于石岐山(烟墩山)以东的仁山一带,而郑氏邑绅则议建于雍陌,最后定于仁山。

       [5]屈大均:《广东新语》卷2《地语·海门》,中华书局,1985,第33页。

       [6]祝淮修、黄培芳纂《香山县志》卷4《海防》,第408页。

       [7]庞尚鹏:《百可亭摘稿》卷1《抚处濠镜澳夷疏》,第131页上。

       [8] 印光任:《澳门记略》上卷《官守篇》,第79页。

       [9]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澳门基金会、暨南大学古籍研究所合编《明清时期澳门问题档案文献汇编》(第6册),人民出版社,1999,第594页。

       [10]祝淮修、黄培芳纂《香山县志》卷4《海防》,第415页。

 

       作者简介:

       王一娜,系广东省社科院广东海洋史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员。

       周鑫,系广东省社科院广东海洋史研究中心副研究员。

 

(本文系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近代广东沿海地区的民间管治”(GD12XLS02)、广东省社会科学院2014年度青年课题“清代珠三角民间海防力量的形成与演变研究”之阶段性成果。版权所有,未经授权不得转载。本站所刊文章仅为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站立场。)

 

责任编辑:彭剑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