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安德鲁:时间是一种必不可少的原材料 与安德鲁的一次访谈
2018-10-14 上午 11:06   作者:马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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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年10月19日的早上,在为期四天的汕头东海岸新城国际竞赛评审会顺利完结后,评委和设计机构的人员陆续离开汕头回程。在约定的时间,我提着行李出了大堂,小杨接过行李往车后放。这是一部七座的别克商务车,上面已坐了一个人,我定眼一看,竟然是保罗·安德鲁先生。“你们俩同一班机,就你们两个。”小杨一边放行李一边对我说。“您好!我们又见面了!”我赶紧跟安德鲁先生打招呼。他对我笑了笑,十分之安详。前天的问答会上第一次见面,便已感受到了他的和蔼。昨天晚宴后与他握手话别时,他的笑容也是那样的和蔼。我的机票是昨天下午改的,没想到竟然因此跟老先生一班机,缘份缘份!这可真是天赐的请教良机。

   “您是去广州转机吗?”车刚从酒店开出,我便提起了话题。“不,我在广州停一天,去朋友那里。”他答道。我们的谈话由此开始了。

  我:您来过很多次广州吗?对广州的印象如何?

  安德鲁:是的,我有朋友在广州。广州有美好的食物,很随意的人们,我喜欢。

  我:有人说广州的建设没有北京上海那么高质量,您怎么看?

  安德鲁:我第一次到中国就是到广州,是在文化革命刚刚结束,是1975年左右吧,那时机场出来是农田,路上是“喷、喷、喷”冒着黑烟的车,整个城市就一座高楼。后来每来一次都在发生变化,一步一步地成了现在一个huge city,我认为是不错的。广州和北京上海是不同。北京是一个很official and formal的城市,路很宽,什么都很大,第一次见我很不喜欢,后来跟北京的人接触多了才开始喜欢。Guangzhou is a city being itself, and let you be yourself. 很自在,不像北京那么官式,也不像香港那么匆忙。来到广州你觉得很放松,所以我很喜欢。

  我:您去过珠江新城的中轴线吗?觉得怎么样?

  安德鲁:我去过,觉得不错。

  我:对这个轴线有两个争议,第一的认为广州又不是北京,不应该搞中轴线。第二是认为这条轴线分隔了CBD的办公区,使得办公楼宇间的联系不方便,您怎么看?

  安德鲁:我同意广州不是北京,但广州是一个巨大的城市,用轴线来组织空间我认为是可以的。至于第二个争议,我不是在那里上班的人,我不知道是不是联系不方便了,但我知道我在轴线步行的时候很舒服。

  我:您觉得轴线两边的建筑如何?

  安德鲁:有很多很好的建筑,我去过歌剧院,我喜欢它的形状,但设计的执行质量不好。

  我:有人认为是那个形状太难用石头来做了。

  安德鲁:喔,一个设计的执行应该是设计对材料作调整,或者材料对设计作调整,要不断地调试。你不能够在电脑上画完扔出去就行了。在国家剧院的施工的时候,浇地面的时候中间的缝做不好,我说把工具给我,让我来,我做了几块出来,告诉他们:就像这样!

  我:哇,您亲自动手!能说说国家剧院的事吗,那一定有很多乐趣?

  安德鲁: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一个真正很长的故事。

  我:先说说您的这个构思是怎么来的?

  安德鲁:其实在最早的投标阶段给的地块并不是这么大的,我要求扩大用地,他们同意了,所以才有了这个蛋壳方案的建成。

  我:能具体说说吗?

  安德鲁:“开始的时候给的条件是这样的,”他说道。说着就拿出一支笔在手掌上画了起来,我连忙找出一张纸递了过去,于是,他边画边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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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德鲁:原来在这块地的中间有个东西向的花园,大剧院的范围是这个花园以北的半部分,设计要求从长安大街后退二十来米。我们递交方案后,有一天,朱镕基总理要看各家的方案,但不要外国人去,因为翻译要花很长的时间。过了几天,一个电话打过来,说朱镕基总理认为建筑不要太露出来,还要再后退二十米。我说:“不”!因为这块地已经是长条形了,再退就十分狭长,你没有办法在那样的形状下做出好的剧院,所以我说不。那边说,为什么别人都同意退就你不同意?你必须退!我说,退不了,要退就我退出。我告诉他们,我做不了,我退出。

  我:那后来呢?

  安德鲁:过了几天,又有一个电话打过来,这是法国大使打来的,他说:“保罗你不能够这样,近十年已经没有法国人在北京设计建筑了,你不能够就这样退出!”

  安德鲁:“呵,那好吧,我不退出。”说到这,他朝我做鬼脸,像个小孩般可爱。“但我要做我的方案,我自己的方案!”

  他继续说道:“于是,我把建筑放到了地块的中间,放到了那个花园的地方,在人们大会堂对过来的中间轴线上,这才是北京的建筑!”

  “几天后,我拿着这个圆形建筑放在中间的方案去,北京的市长问我:‘where is your master plan?’”

  “什么总图?我十分不解。”他又做出鬼脸样。

  “我要你的总平面图!”市长对我说,他要所有的方案都用这个用地平面图来做方案。

  “后来的投标就按这个扩大的范围来投。我并没有修改我的设计构思,它已经好了,不用再修改。我交了过去,后来就选中了。”

  讲到这里,安德鲁笑得乐呵呵地,我赶紧拿出手机来问道:“我可以拍照吗?”“当然你可以,但我一直在动,你拍不好的”。他说,笑得更乐。我连忙拍了几张,一看,果然是糊的。

  安德鲁:这样大的项目提意见的人太多了,你什么都改根本无法做下去。中标一年后业主告诉我,我们之所以选你的方案,就是因为你不肯改,哈。

  我:在后来对这个方案的争议还是很多,您怎么看它关于与周边环境不协调这个意见?

  安德鲁:其实它有两方面是与北京的传统相关的。第一是它坐落在地块的中央,与大会堂的门口形成轴线关系,这是很北京的;第二是它圆弧型所形成的与天际的关系。中国的建筑与天的接触都是圆弧型的,虽然传统建筑的圆弧是向上的,大剧院是向下的,但他们都是与天际柔和的,而不是尖锐地相交接,这是共同的,所以看起来会很舒服。与周边的不同点在材料,而这种对比正好反映了这个时代的特点。

  我:那段时间是不是要经常地来北京?

  安德鲁:是的,那些年前后来了一百一十多次北京,设计的时候来了二十多次,施工的时候来了九十多次。

  我:哇,施工的时候要来这么多吗?

  安德鲁:建筑总是和材料、工艺适合不适合相关的,你要看着它生长它才长得好。我也很喜欢看着我的作品的成长,虽然要花很多精力,但它让事情充满乐趣。

  安德鲁:刚开始施工的时候我打电话来说我要去看,他们说太危险了。我问工人在哪里?他们说在工地呀。我说他们在工地就说明工地不危险,所以我要去。我来到工地后,我告诉他们我们的办公室就设在工地附近,有什么事我的人要第一时间把情况告诉我。

  我:我去年去北京的时候发现,在国家大剧院的水池附近倒重现了过去天安门广场所看到的生活气息,能谈谈您当时设计时对外围空间的一些想法吗?

  安德鲁:这是一个公共建筑,因此它应该是一个属于市民的场所,这就是最主要的构想,要达到这个目的,设计上要使这个地方可进而有吸引力。原来构想在冬季人们可以在这里滑冰。

  我:听说是由于担心冰的膨胀会损坏建筑而把这个构想取消了?

  安德鲁哈哈大笑,“不!”他又用笔在纸上画,边画边解析。

  安德鲁:这个技术问题有解决的办法。我们请教过多伦多的人,简单来说是只要把水池的水面边缘设计为圆弧型而不是直角型就可以了,这样,膨胀的时候冰可以扩展就不会对边缘产生压力。这个构想是因为别的原因没够实现,可惜。现在,人们可以坐在水池边在周围喧闹的环境中享受那份宁静也是不错的体验。他们告诉我现在很多人去那里不是为了看戏,而是专门去那里坐坐看看,我很高兴这个结果。

  我:如果我下次再去北京,您觉得什么时候去欣赏它最好呢?

  安德鲁:这个建筑的精彩之处是它会随着光线产生很多变化,因此你不同的时段去都会看到它的精彩处。我个人觉得最特别的体验是在六、七月份的夜晚十到十一点的时候,这个时候灯光已经没有了,大剧院只有影子,它是如此地宁静,却还有几对恋人坐在水边,那种氛围和美令人难忘!

  我:哇,您描绘的景象已浮现在我眼前了,下次我一定半夜去看看!

 

  我:能够完成那么多引人瞩目的作品真是不容易,从您的经验来看,要做好一件事,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安德鲁:两样东西:时间和热情(Passion)。

  呵,有意思,因为他在昨天方案汇报总结的时候已谈到这两个因素。他认为对事情的“热情”点燃你的欲望,而这种欲望引领你往前。这和乔布斯的“热爱”之说异曲同工。但他昨天对时间的看法却很特别,正想找机会进一步请教。

  我:您能够再解析一下您对时间的看法吗?

  安德鲁:在我看来,时间就像一种材料,如同钢筋、木材一样的材料,就像建造东西必须投入足够的钢筋一样,做设计,要投入足够的时间,建造一座好的城市,更要投入足够的时间。

  安德鲁:对于城市,你不可能在一个短的时间把一切都设计好,这样的设计一定存在很多问题的。最重要的是有一个明确的构思,在这个构思下花时间把目前要做的部分设计做好,未来的部分则留待时间的改变来慢慢细化。一座好的城市要在时间的测试中不断地改进,要做很多工作。你不能够一下就把所有的东西都建好,然后说:这是一个好的城市!

  “中国人做事喜欢像放烟花一样,突然出现而又十分绚丽,但,它一会就消失了。”安德鲁说。老先生对中国的观察真是入木三分,对时间的看法浸透着对现代主义整体式思维的反思。这让我想起了在这次评委会内部会议上组长Perry的发言:评审的重点应该是长远的愿景和第一期的创意和可实施性。第二期第三期发展部分有个构想有个框架就可以了,有问题以后可以不断修改。想到这让我一惊,在理论上我们都知道现代主义的问题,但在实际思维和价值判断中,却很容易沉迷于整体叙事方式的宏大和理性。也许,老先生意识中的“Time”和“Passion”,是相互关联的两个概念。

 

  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站到了行李领取处的转盘,安德鲁对着偌大的白云机场出口处张望,看得出他是在看接他的人在不在。

  我:现在很多中国城市都建了新机场,新机场建好后在周边搞航空经济区,你觉得如何?巴黎机场边有很多公司搬过去吗?

  安德鲁:巴黎并不多,企业在机场边得有它的理由,实际上一个企业之所以在这个地方是因为它跟这座城市有很多联系,那它为什么要到机场边来?除非这机场边有很便利地跟内外的联系。

  我:您是说像上海虹桥那样的交通枢纽?

  安德鲁:正是,这样的便利性才会有更多的企业愿意去。

  这时,玻璃栏外有人在朝这边挥手,老先生会意地露出了笑容。“我的车在外,如果你有需要可以跟我的车一起到市区。”老先生对我说。

  “不了,谢谢,机场的的士服务很方便。”我答道。

  “这次有机会与您交谈真令我高兴,保罗,您能够在这张图上留下您的签名吗?”我拿出了他在路上画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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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当然,也许哪天我们还会再见!”他接过纸,在上面签上了他的名字:Paul Andreu。

 

  作者简介:

  马向明,广东省城乡规划设计研究院总规划师,曾参加编制或主持完成众多重大规划设计研究项目,如《广东省区域绿地规划指引》、《珠江三角洲城市群协调发展规划 》等。其中《珠江三角洲城市群协调发展规划 》荣获国家优秀工程设计金奖,《广东省区域绿地规划研究》获国家优秀工程设计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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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彭剑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