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抵万金—— 一封“侨批”,一个时代,一个家族故事
2017-09-15 下午 08:30   来源:南粤古驿道网,采编自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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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侨批虽然已经退出历史舞台,但“侨批精神”永不褪色。在一封封的侨批里,蕴含着笃诚守信的精神、父辈漂洋过海、艰苦奋斗的历史,以及他们爱国爱家的赤子深情,灯光下手写家书的温情,特别是熟悉的笔体、思念的泪迹,产生的恒久不失的情感是不会消逝的。在全球化无国界流动的今天,越来越多的新生代华侨、华人,开始重新思考“根”的意义。

  为深入挖掘驿道周边历史文化资源、人文风情等,展示岭南地域文化特色,广东省住房和城乡建设厅特结合潮汕地区、江门台山的侨批银信文化,联合广东省文化厅、广东省档案馆、广东省体育局组织开展了“驿道依旧在,故人何处寻——寻访侨批银信后人”活动。随着活动的深入开展,获得了很好的社会反响,也引起了《新周刊》的关注。下文就是新周刊近期关于侨批文化的报道《家书抵万金——一封“侨批”,一个时代,一个家族故事》。

  此外,由广东省体育局、广东省住房和城乡建设厅等多个部门联合举办的2017年南粤古驿道定向大赛将在5月份正式拉开序幕,为了让更多人在比赛中了解侨批精神,读懂家国情怀,我们将邀请侨批银信后人参加到南粤古驿道定向大赛中。

 

  家书抵万金—— 一封“侨批”,一个时代,一个家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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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云玉的母亲(左一)离开中国多年,这是她后来回福建诏安探亲,与96岁嫂子的合照

  因为一言难尽的籍贯,定居英国的张玉云每次填表格,总会勾选“不可知一族”。因为30封福建家书,这个认定了自己是马来西亚人的游子,开始接触到陌生又熟悉的中国。在中国家书史上,成功申遗的“侨批”,是一个草根的、未加修饰的、饱含复杂况味的文化标本。

  在学校里,张玉云是唯一一位黄皮肤的老师。

  有一天,一群13岁的英国孩子问她:“老师,你从哪个国家来?”

   她说:“你们猜猜看。”

   “China?”她摇头。

   “Hong Kong?”“同学们,香港回归中国了,还有,香港不是一个国家。”

   “Japan?”再次摇头。

  看他们猜得那么辛苦,张玉云便给了提示,字母以M开头,猜中有巧克力吃。

  “Malawi!”“同学们,马拉维在非洲好不好?”

  “Madagascar!”“同学们,你们的动画片看太多了。”

    这位张老师只好投降,揭开谜底说:“我来自亚洲,Asia,所以原则上,我是一个Asian。”

  她的这一番话,其实是给自己添麻烦。Asian一词,在英国这个特殊语境里,所表达的概念不是“亚洲人”,而是只和印度半岛有关,也就是来自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等这几个地方的人种。

  所以孩子的反应是:“老师,你不是Asian,你是Chinese!”

  她要如何跟孩子们或身边的英国朋友解释——自己不是来自中国大陆或港台,而是马来西亚;而且,自己的母亲和外婆的故乡是中国福建……

  这类事情发生多了,张玉云长了经验。每次填表格,她不会在Asian的格子里打勾,她会把自己列入Others,“不可知一族”。

  她不加入英国籍,因为认定马来西亚才是自己的根,直到发现30封家书,遥远的中国突然近在眼前。

  张玉云在英国汉普郡生活已20年。相较于中文名字“张玉云”,她更习惯被叫Janet Williams。

  张玉云的家世有点复杂。母亲和外婆在1930年代从中国南方偷渡来到马来西亚柔佛州新山市,在这里讨生活,落地生根,一眨眼就是一辈子。张玉云的童年与少年时代就在新山度过,她记得那儿有个长堤,走到对岸就是新加坡。新加坡独立后,这片地区被划分成两个国家,张玉云的家庭也随之一分为二:父母和四位兄姐成了新加坡公民,她和其他三位兄姐成了马来西亚公民。

  1996年,张玉云来到英国,在威斯敏斯特大学念了双语(中英)翻译硕士;后来她在这里结婚,有一位白人丈夫,有了16岁的儿子;她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在英国开放大学教中文,还是一所中学的教师;参加英国选举,可以用地道的词语来形容不列颠复杂的天气情况……

  但每隔4年,张玉云就需要去一趟伦敦,更新自己的护照——她没有入籍英国,因为她始终认定自己的根是在马来西亚,那是她的情感归属地。

  2014年4月,张玉云又来到位于伦敦贝尔格莱夫广场45号的马来西亚高等移民局。在这里,她遇到了老乡。一位从苏格兰长途跋涉而来的60岁老太太,还有一个抱着三个乖宝宝、从曼彻斯特过来的年轻家庭。他们一起在移民局餐厅吃到了椰浆饭、印尼炒饭和炒面,对张玉云来说,这是久违的家乡味道。

  而她那84岁的母亲成天念叨着的祖籍——中国福建,对张玉云而言,只是给予自己中文和文化熏陶的遥远地方,是个“外国”——直到她在家里发现了30封家书。

这些信件来自福建诏安,是张玉云的舅舅和其儿子给母亲的回邮,时间从1970年代至1990年初。通过书信,张玉云了解到自己的外婆是“三寸金莲”妇女,而且还是童养媳。作为生活在互联网时代的“现代人”——她这样形容自己——她很诧异,遥远的中国历史突然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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侨批展现了中国数千年传统树新艺术的式微过程——从毛笔到钢笔、圆珠笔,或楷体或宋体。(图/魏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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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今天,许多华侨和侨属都不知道自家保存着的老照片、旧票据和家书,其实叫做“侨批”,是学术界和收藏家们争相研究、搜寻与购买的珍品。(图/黄凌波)

 

  读半个世纪前的书信,像是在火车上听旁人聊天,因为噪音,需要花很多力气去脑补缺失了的信息。

  1930年代,张玉云母亲随外婆离开诏安,来到南洋谋生。这一别就是40年,她与留在故乡的父亲和哥哥没有机会再见。与母亲一同漂洋过海的还有个收养的大姐,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照顾着全家大小,还一直与大陆亲人保持书信往来,并以各种方式资助后者。1979年,大姐买了几张回大陆的机票,想要再见见血亲。但彼岸的亲人没有等到大姐,却等来了她病逝的噩耗。

  于是,张玉云读到了福建的舅舅在1979年7月回给母亲的信——亲爱的妹妹:本月初七收到来信,看到大姐病逝的消息,全家老少都悲痛万分,每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妹,虽然相隔万重山水,你是我们仅剩的最亲家人了。我希望妹妹今后能担起责任,与我们一直保持联络……

  就这样,张玉云母亲接过大姐肩上的担子,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与大陆亲人的“银信”往来。

  怀着大姐的遗愿,母亲在同年踏上了故土,作为荣归故里的华侨,与小儿子带了整整两大箱手信,其中包括崭新的自行车、瑞士制造的梅花手表(当时中国人认为这是最顶级的手表品牌)、择好的蔬菜、一大桶自家炸的猪油、大米、厚布料、缝纫机和药品。

  随着岁数渐长,她向女儿回忆起那短短7日的旅程时愈来愈“犯糊涂”了。“噢,那个船太大了,从房间的窗口望出去,甲板上有猪在吃我们的剩饭剩菜。”当时负责操办这批华侨回国的中介——新加坡合安批局,还为来认亲的中国人安排了一顿见面饭,“我哥哥和侄子当时一口气吃了好几碗,那顿饭对他们来说是非常豪华的盛宴……”

  读着这些半个世纪以前的书信,张玉云感觉自己像在火车上听旁人聊天——因为咣当咣当的噪音,你总是不能听全谈话的内容。你不喜欢那个噪音,但你没办法摆脱它,你需要花很多力气去脑补缺失了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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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图:那个时期,华侨寄回国的家书通常会夹带汇款单等,这种信、款合一的特殊家书,被称为“侨批”。(图/魏金华)

  面对中国“穷亲戚”的索求,并不宽裕的华侨总是报喜不报忧。

  从母亲与家乡书信往来的1970年代到现在,张家的故事可以讲几天几夜。在这些家书中,张玉云发现,远方亲人反复表达的主题就是几件事:一、你我是血亲,从道德上讲,你必须帮助家乡亲人;二、祖屋永远在漏雨,永远需要修缮(所以需要钱);三、家里太穷了,小一辈儿讨不到老婆,请寄钱帮忙解决族脉传承大事;四、老人的病痛多,请寄贵重药物回来,尤其是人参……

  面对家书中无止境的要求,母亲并没有向他们提过自己的窘境。在张玉云看来,母亲的一生是坎坷劳碌的:为了讨生活养活9个孩子,去海边捡野菜、做帮佣、做工厂女工,她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体验过社会底层各种龌龊事。张家在海外的生活并没有中国亲人想象中那么风光。

  张玉云心疼母亲,当时甚至有所抱怨,她讨厌中国又来信了——怎么总是要求那么多,怎么又要钱了?张玉云身边的华侨朋友也身处同样的境地。她还听闻不少朋友、邻居被中国亲属欺骗的例子。对张玉云而言,这是一场超乎爱的信任挑战。她有时给母亲读信,会调皮地把那些悲伤句子念得很搞怪——“噢,我们家屋顶又穿洞了!”“我又有一个儿子想要讨老婆!请帮帮我们!”……

  当然,她知道这在母亲听来并不好笑,母亲甚至会因此伤神发愁。在母亲心目中,她必须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中国唯一的大哥和他的家庭。“我妈妈从来不觉得中国的亲人‘过分’,她总是说:‘中国真的很穷,你们无法理解。’因此,中国亲人的要求,对她而言都是真实的,可以理解的。我们总是报喜不报忧。”

  作为子女,张玉云和兄弟姐妹们心理上多少有些犹豫,可看见妈妈那么真心,那么义无反顾,也只有支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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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代南非华侨李雨才居住伦敦多年。2009年,因为母亲去世,他第一次回中国。在寻找祖屋和亲人的过程中,他发觉自己爱上了母亲的故土,于是决定留下定居。这是他之前在南非家中找到的来自广东梅县亲人的书信。

  附带钱和物的家书,比现在的PayPal与亚马逊加起来还先进。

  当时的大多数华侨都生活在社会底层,目不识丁,两岸的沟通一般是由批局来“翻译”和传递。就像新加坡合安批局,张玉云母亲经常专门去那里收信,或寄信、药材和钱。

  在批局,有一些戴着眼镜、穿着体面的书信代理,俗称“水客”,负责把信件内容翻译成福建话,并饱含情感地读给母亲听。母亲听过后,把自己的情感和想法表达给代理先生,由他执笔写成信件寄回家乡。两岸的代理先生都非常体贴,会像心理咨询师那样安抚侨胞、侨属,帮他们表达自己的思亲之情。几句简单的口语,落在代理先生的纸上,就是情节丰富、催人落泪的漂亮话。

  家书抵万金,殷殷桑梓情。“中国家书对妈妈而言很重要,那是情感的联系。”现在回想,张玉云认为母亲当年的坚持是正确的,她无怨无悔地真心相信中国亲人,全凭一颗质朴的赤子之心。

  可以想象,当年张玉云母亲将信和钱交给水客时,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凝重。这份凝重,生活在如今电信通畅、网络发达的年代里的人是很难体验到的。这封家书搭着大火船航行在宽阔的印度洋,大概13天,登陆汕头港,再由汕头侨批局的批客转送到两广和福建各地侨属手中。家乡的亲人收批后要马上回信,回信再经水客的手,送回批局,最后送到张玉云母亲手中。得知家人已如数收到钱物时,这封带有“往返”功能的家书才算顺利走完了它的旅程,完成了传递“银信”的使命。

  而这种信、款合一的特殊家书,被称为“侨批”。“批”在闽南语中就是“信”的意思。特别是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分隔重洋的亲人互相惦记、牵挂,有时一封信比任何金钱、物品还珍贵。在张玉云看来,侨批比现在的PayPal与亚马逊加起来还先进。

  2013年6月,中国“侨批档案”成功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记忆遗产名录。这些家书的内容,是一个完全未被修饰过的、草根的、自下而上的移民文化记忆标本,大到日寇侵华、海外局势、潮汕战事,小到家乡善事、家里日常生活,展现了一个个家庭的历史变迁、近代国际移民的发展脉络。

  如今,张玉云的兄弟姐妹以及新生代一直延续着那一线亲情。“现在妈妈和我的哥哥姐姐以及下一代孩子们都回过福建家乡好几回了,中国亲人殷勤、真诚,以礼相待,重视亲情。”张玉云说。

  在全球化无国界流动的今天,越来越多像张玉云这样的新生代华侨、华人,开始重新思考“根”的意义,这是侨批成功申遗带来的影响之一。

  灯光下手写家书的温情,特别是熟悉的笔体、思念的泪迹,产生的恒久不失的情感是不会消逝的。

责任编辑:李凌玉